“白纸革命”被捕后
羊艮 | 2022.12.15
如今回顾,整个过程最让我应激的是小巴车上不断的被殴打,会让我记起2019年被香港警方暴力拖拽时的恐惧。但让我感到丧气和沉郁的,是出来后现实生活秩序的坍塌。一直以来我都有失眠问题,最近更常梦到被要好朋友抛弃了。因为政治立场不同,我在兼职公司被孤立,好像因此我不再立体,变得片面,变成了一个“坏人”。
最近中国大陆的防疫封控放开了,看到Twitter上很多帖子说,政策放宽要感谢那些勇敢的年轻人们,对此我持谨慎的态度。并非大家不勇敢,而是在一个最需要医学和科学的领域里,在大流行疫病的政策制定上,收紧和放宽都是依靠人心向背、集体抗议才能得来,且转变突兀,让我觉得混乱和荒诞,政策如同儿戏,好像只是政府“压不住”了。
与此同时,很多同伴还被羁押在警察局里,被放出的人也不断被回访。29日离开被关押的派出所之后,我先后又被网络公安、居住地辖区派出所约谈和回访,他们的问题都很类似,无非是去做什么、留了多久、为什么被拉等,我就一遍遍重复当时笔录说的内容。
如同一位朋友说,还有公理没有得以彰显,还有自由被围困于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栅栏之后。
救人
27日中午我到乌鲁木齐中路时,带了一束花、一本左翼诗人布莱希特的诗集、一些白纸和自己写的牌子。我打算将花和诗集放在路牌下,诗集里夹着一张手写的书签:“永记屋顶之上的天空——献给所有勇敢捍卫自由与尊严的人们。”这句话不只是给火灾里的逝者,更献给前一晚被抓走、失踪的同伴。
我抱着花走在路上,一位警察冲过来说:“女士你花不要落地,你可以回去了。”我带着耳机,看着他说完,睬也没睬他就过马路了。我心里想,应该给他一个白眼。
27日到场的人明显比26日晚更多,有观望的,有看热闹的,诉求也更多元。期间我借了一位女生的充电宝,但再没遇到她。充电宝现在还被我保留着,好像提醒着我们存在过。
下午我和周围人一起救下两个与警方发生言语交锋的女生。白天救人不算难,那时警察不多,人群又紧密,他们试图拖人,我们就往回拉。那个场景很像不久前中国驻英大使馆门前,他们拉香港人的样子,大使馆的人是往里拉,现场警察则是要把示威者拉出人群、抓上车。
傍晚5点左右,警力明显变多并开始驱赶人群,警察的抓人行动也变得密集。
在我的观察里,警方似乎主要在抓拍照记录和喊口号的人。稍早些时,优先抓的是男性,可能白天四五个警察拖拽、暴力殴打、带走一名女性的场景很不好看,容易引发公愤。但随着天越黑,晚上7、8点开始,警察的抓捕就越无差别、越暴力。
我一边被警察驱赶着从五原路走到淮海中路、复兴西路,一边帮着把被警察抓住的人拉回人群,同时也留意让自己不落单。有女生跟男朋友走散了,有女生独自在现场,她们情绪很激动、失控。我拉回她们后就抱住她们说没事的、别害怕。她们则告诉我,有同伴被抓走了。
同时,现场也出现了警方暴力拖拽示威者到车上殴打的情况。
我亲眼看着两个男生被抓走,没能救下来。其中一个被抓时,4、5个警察将他按在地上,男生反抗,说“喘不过气了”,他们仍用力压制。我们当场质问:“凭什么这样抓人?”但当时的警察完全不管不顾、不讲道理,可能觉得他们抓的人都是罪犯,要动用所有力气殴打,动用最暴力的手段制裁。
人群之后退到了聂耳(《义勇军进行曲》的作曲人)铜像附近,铜像前有人放国际歌,有人摆蜡烛,有人放了代表多元和平等的彩虹旗。在聂耳生平介绍的石碑上,贴了一张手写字条:“起来,不愿做奴隶的人们”。后来,我在分配被捕者的中转站,又遇到了贴字条的女孩。
那天聂耳铜像边抓了很多人,我和他的同伴一起救下了一个跟警察起冲突的外国留学生。幸好他和同伴一起,否则他可能也会被带走。
之后我又遇到了在放映活动中认识的朋友,当时她在跟警察理论,我怕她被带走就冲过去想要拉开她,其他一些女生见状也一起冲了过去。拉开后朋友并没有认出我,因为她很激动,她的同伴在27日凌晨被带走了,就是后来出现在很多声援放人字牌中的“小禾”。我喊朋友的名字,她才晃过神来,我们哭着抱在一起。
那天我还见到了第二个认识的朋友,那是我们第一次线下见面,她只说了自己的衣帽特征、拿着一束花,我们就遇到并相认了。我们合力在伊朗伊斯兰共和国总领事馆门口救下一个女生,但还是被警察带走了另一个男生。
并不是所有的救援都会成功。
讲好听些是“救人”,但当晚现场其实没那么体面,是很狼狈仓促地冲上去、拉回来。我们当时都不知道大巴车上的人会被带去哪,我脑中想到的是2019香港反修例运动中两个失联了的朋友,想到其他不直接认识的被带走的朋友,还有大陆的乌衣(亲身探访、声援徐州丰县铁链女的女性网友,后失联),还有其他失去联系的伙伴们,我好怕我眼前的人消失、联系不上,无论他们的诉求是什么,都不该遭到这样的对待,我们都是手无寸铁的民众,警察没有资格这样做。
在那个场景下我看不到任何法治的存在,只觉得无力,像当年在香港街头一样无力。我能做的很少,也不够勇敢,去抓住眼前要被带走的人,就是我当时唯一能做的事了。
被捕
晚间,人群越来越稀疏,警察抓人也越容易。我听到马路对面有女声喊“救命”,四个警察拽着女生的四肢,像过年抬待宰杀的猪羊一样,硬生生往旁边的小巴车上拖。
我冲过马路时没意识到,那里除了被抓的女生和大量警察、便衣,几乎没有任何其他民众。我出声喝止警察时,他们也注意到了我,一人扯着我的头发,另一人抓着我的胳膊,将我拖向小巴车。
此前,警方在伊朗领事馆门口已抓满了两大巴车的示威者,后来都换成了依维柯(Iveco)小巴。
我一边挣扎,一边看到之前被抓的女生瘫坐在小车的台阶上,似乎是被殴打得太严重,上不去。然而警察们只继续推我上车,我不想踩到女生就拼命挣扎,但他们看不到也听不到,好像只要把我们推上去任务就完成了,像机器一样。他们甚至以为我要反抗,就一把按着我的脖子到车门边上,打我的头,踹后背,眼镜镜架也在那时断了,镜片碎了,眼镜整个掉在了车下面,没有带上车。
后来我和坐在台阶上的女生还是一起被带上了车。进去后,我们就被扇耳光、抢手机,由于手机有密码,他们就要求所有人解锁再上交手机。我不肯给,就被扇得更厉害,人都被打蒙了,整个过程又混乱又暴力,我甚至没办法质问他们凭什么这么做,我得到的就是更暴力的殴打。
警察抢手机的同时又让我们闭嘴,甚至不可以哭。之前台阶上的女生因为害怕一直在哭,警察就一边扇耳光、扯头发,一边让她不许哭。我说着“别打她”冲过去抱住女生,我想一是挡住她,警察就没办法继续殴打,另一方面也希望能安抚她。但我自己的情况也很混乱,讲不出话,只能拍拍她的背说,“别害怕”。
看我冲过来,两个警察也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,将我和女生强制分开,又继续打我,因为我的行为在他们看来是反抗,是没有听话,不听话就要挨打。
我们车上有另一个男生,押上车时就被打得很严重。他人很高,头磕到了车门,当场应该是轻到中度脑震荡。因为我后来去医院检查,发现我当时被打出了轻度脑震荡,而男生比我严重得多。他头上鼓了一个肉眼可见的大包,一直在流血,不断说头很晕很痛,求警察送他去医院。警察不仅不听,甚至说着“你再多嘴”就啪一个耳光继续扇上去。
从上车到后来的中转站,大概1个多小时,男生始终没有被送医。开口为他说话的人,甚至递纸巾的人,都被要求闭嘴甚至被殴打。后来我和男生分到不同的地方(审问),不知道他有没有能就医治疗。
在小巴车上的那段时间,是我最害怕的时刻,最应激的状态。一是我不停被打,另一个是不知道车会开到哪里,车上有很多警察,他们完全可以开到荒郊野岭做点什么。那辆车上好像是完全的黑暗,无法求助任何人,命运好像完全被捏在警察手里。
中转站
后来警察们不再打了,只要求我们闭嘴。我留意到车子仍开在市中心,没有上高架,也没有开到很偏远的地方去,就强迫自己平静下来,毕竟还要面对之后的审讯。
我们先是被运送到一个像中转站一样较大的派出所,所有被捕者都在那里被重新分配辖区。我们被要求上交手机,并将姓名、身份证号、手机电话、手机密码写在表格上,手机会被贴一个编号,并在每个人手背上写下这个数字,这是后来第二周周五去取回手机时用的。
接着就是上交个人物品,随身包裹会被仔细翻一次,翻过后有的人会归还,自己带去被分配的辖区派出所,有的人则会被直接扣留。大厅里管得相对松,可以小声交谈,我在那里,遇到了在铜像前贴“起来,不愿做奴隶的人们”字条的女生。
我和她聊起之后可能会被送到哪里,以及原本的生活安排。上海近期有德莱叶(Carl Theodor Dreyer)的电影展,我好不容易才抢到票,被抓时还在想不知道还能不能去。那个女生则说知道电影展但没抢票,因为不太喜欢德莱叶。于是我们就很神奇地,坐在派出所的大厅里聊起了艺术和电影。
我和女生当时是岔开坐的,我旁边坐了一个男生,她旁边坐了另一个女生。男生先开口,说自己不久要参加国考(中国国家公务员考试),不知还能不能参加。接着另一个女生接话说,诶我也要参加。我们就一起笑了。
在那样一个紧张高压的环境下,我们其实并不知道之后命运如何,但还是聊起这些生活的琐碎和温情,那一刻,我想不只是对我,对所有参与聊天的人应该都是一种心灵上的抚慰。
在大厅里大概坐了20分钟,我们就陆陆续续按照编号被不同辖区的警察带走了。
笔录
被带去各辖区派出所的路上,有的会给被捕者戴手铐,有的不会。下车后,我们被带到审讯室,不同于一般的报案室,审讯室在派出所较深入的区域,相对密闭,进出都需要刷警员工作证和人脸识别。
我到的时候是28日凌晨。首先是身份信息的录入,我不愿说,表示没有义务告知,他们就威胁说不说也能查出来,我便回那更没必要说了。因为其他人都很配合,所以警察就指着我的鼻子吼“别人都做了你为什么不做?”
在传唤流程中要上交所有的随身物品,此前上交的手机也完全脱离我们可及的范围,这些都会被当作物证进行检查。同时为了防止嫌疑人自杀,我们还要把鞋带解下来,因为足够长的话是可以上吊的。接着就是录入姓名、身份证、人脸和声纹。还要进行搜身,初步是拿类似安检仪的在身上扫,第二步是去到一个房间,一丝不挂地站到仪器中拍照,仪器可以扫描身体里是否藏了东西,还会要求双手抱头蹲在地上跳两下,这样是为了检查肛门或阴道里是否藏东西。
录完信息后,我们被要求站在一边等待做笔录,我站的旁边就是笔录室。每个房间都有一个问询的警察和一个被捕者,大概由于人手不够,并没有达到合法的至少两名警员在场。不过好在所有审讯室的门都开着,我能看到其中一间摄像设备的灯没亮,其他几间我看不到。
从在小巴车上发现还在市区行驶开始,我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怎么面对警方问询。在笔录室旁,我听到大多数人说是微博看到的消息,有的男生说是看完世界杯后去凑热闹。我想我不能说自己是在境外社交软件上看到的,不能说自己放过花、举过白纸,不能说喊过、听过的口号,但可以说是去悼念的,滞留是因为当时警察封路了,不知道如何离开。
做笔录时,我报完姓名就不再多说。审讯我的警察凶狠地骂我、恐吓我,说事情可大可小,不配合可能就不只是寻衅滋事这么简单了。他们没有真的动用暴力,但会把手伸出来,制造出下一秒就要打的感觉。
他们不断问我,喊了什么口号、没听到各种反动言论的口号吗等,我都保持沉默。同时,他们拿笔录给我看时,我发现我明明讲的是没有跟警察发生任何言语或肢体冲突,但笔录上却是发生了。我抗议说我是单方面被殴打,他们又改写成了因为我要反抗,警察进行了合理压制,我再次表示反对。我想告诉他们,我不是可以随便欺负的。
做完第一次笔录后,还有第二轮、第三轮。第一遍问询比较粗糙,后面则会细致很多。第二轮和第一轮之间隔了一个晚上,期间被捕者是在玻璃房中,不可以休息,睡着会被值班的警察喊醒。
不过,不同辖区审讯警察的态度和流程可能区别很大,比如网络中有的网友提及没有被暴力逼供。
玻璃房里的同伴
派出所里有两个玻璃房,是传唤期间的等待室,一个是男生的,一个是女生的,三面是墙,一面是全透明的玻璃,靠墙有一条长条木凳子,我们女生就坐在木凳子上,夜班看管人数少的时候,可以偷偷小声交谈。
通过这些交谈和后来与其他被捕朋友的交流,我推测,那天被捕的人分为两批,一批是傍晚6、7点左右抓的,第二批则是8点半至10点多。Twitter上提到的伊朗领事馆抓的那辆大巴车上的人,都算第二批。警察在车上的暴力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激烈,第一批多数没有被殴打,第二批有的没有被打,有的则也是被四个警察抬走,并被踢踹。
大家被带走的原因也不一样。一个朋友所在的派出所中,有男生是因下午直接开车拦住了警车,冲过去时就做好了寻衅滋事7天起的准备。有人是因拿手机拍照被带走的,也有人和我一样,是因为看到其他女生被抓,出言质问警方而被带走。
此外,有女性被捕者分享,她被转运到中转的派出所时,曾提出要去卫生间,期间她跟看管的女警单独聊天,问对方是否其实也不愿意做这些。女警察叹气说,我们辛苦,你们也不容易,等下配合点,基本做完笔录就可以放出来了。现在看来这个女警的话可能很平常,但在当时被不断暴力对待,男警察都认为我们是收了境外势力的钱、被境外势力洗脑的情况下,有一个女性表达了相对理性的判断,还是会有安慰的感觉。
被放出来前,我们还需要写悔过书,类似小时候写的检讨,要写我错了,错在哪里,承诺以后再也不去了。每人都要写,写满一张A4纸的正反面。悔过书是没有任何法律规定的,但为了尽快出去,大家都写了,但其实没有什么好写的,我们就把字写得很大。
我们多数人是29日凌晨放出来的,实际上都超过了24小时,晚了的原因是走之前警察说要确认监控里我们每个人的行动轨迹,核对笔录。但找了3小时,只能找到一个人当天被捕的监控,即使多数人把自己的行动轨迹说得很详细,也仍然没找到,后来查到被捕画面就放人了。
被关的男生里有不少大学生,他们当时恳请警察不要通知学校和实习单位,但警方拒绝了。事后我了解到,有学生此前封校期间因出去取快递被记大过,因而担心警方告知学校后自己毕不了业。
12月2日在我取手机那天,遇到另一个也去取手机的男生,和他站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年长的女性。我原本以为是他的家长,姐姐或妈妈,但听到谈话才知道那是他公司的人事部领导,男生正在试用期,那位领导是来询问派出所是如何定性事件及男生行为的,好以此为依据对在试用期的他做出处理。
被孤立
10月份我离开了上一份正职,但仍然有兼职。周一原是要上班的,但因为被抓,也无法请假,就类似于无故旷工。虽然警方没有找我的兼职单位,但同事有人是知道乌鲁木齐路冲突的,隐约猜出我被抓了。
如今我还在原来的地方上班,但却完全处于孤立的状态,他们不会主动找我交谈,更不会理睬我提出帮忙的请求。我现实生活中的人,要么政治冷感,要么是在爱国环境下被薰陶了很多年。我之前觉得,政治立场不一样的人太多了,同事们工作能力和性格都很好,因此没往心里去。但这件事情之后,他们看我的眼神开始变得很微妙。
我不是一个很完美的人,也不是外向、八面玲珑的人,但我自认是懂最基本的人情世故的,也和同事的基础关系算是融洽。但事发后,他们的眼神里,好像我之前所有认真负责、兢兢业业的工作态度和工作能力都被抹杀和忘记了,似乎只有站在同一个政治立场上,我们才能谈论工作态度、个人性格,政治好像成了某种原则性的问题。
公权力在倾轧我的时候,被迫让我让渡了自己的财产、时间、自由和一些其他的东西,但更令我抑郁和痛苦的是,它的触角还会撕裂我的现实生活。好在也有温馨的时刻,例如一些朋友在我失联期间一直在尝试联系,让我知道有很多人在意我的安危。
俄国作家杜斯妥也夫斯基(Fyodor Dostoevsky)在《卡拉马佐夫兄弟》中有一句话我很喜欢,并记了很久,一个脱口秀演员在表演中也化用过:“最要紧的是,我们首先应该善良,其次要诚实,再次是,以后永远不要相互遗忘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