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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海不相信眼泪


维舟 | 2022.06.08

上海解封已有一星期了,昨天地铁客流量已恢复到往常的一半,街市也逐渐有了一点生气,但是我们都知道,并不是所有事物都会回来,有些没了就是没了。

有朋友说,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当下的心情,看到周围有些人似乎已经欢声笑语,自己只感到一阵陌生,肯定没办法跟着笑,但也谈不上有眼泪,那好像是某种想哭又哭不出来的烦闷。

我理解他。那不仅是他自嘲的“反应迟缓”,恐怕也是出于一种深切的内心恐惧:疫情随时可能卷土重来,将我们的日常生活席卷而去。

现在全上海的人,都是幸存者,也带有幸存者特殊的心态。那不仅仅是经济损失或物质匮乏,还动摇了一两代人早已习以为常的希望和信心,让我们意识到太多都不是我们所能掌控的,并以一种戏剧性的方式印证了弗洛伊德早就揭示的自我概念:“自我并非自己房子里的主人。”

上海之所以是上海,并不是这一方水土有多养人,从一开始,就是因为它能在一个动荡的时代里提供稀缺的安全感,使人能免于恐惧和匮乏。这种确定性,由契约精神加以捍卫,即便并不总是明示,老上海人也常常有一种没来由的自信:不管外面如何,上海不会“瞎来来”。

身为一个远郊的乡下人,我从小仅是“户籍意义上的上海人”,内心并不把自己看作是一个上海人,但住了二十多年下来,我早已不知不觉中把这座城市当作是我的家了,现在,这种感觉再次失去了。如果说有什么区别,那当初是我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,而现在是一觉醒来,赫然发现城市变得陌生了,虽然我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它的错。

一位英国军官弗兰克·基特森曾在1953年被派往肯尼亚,他后来在回忆自己的丛林潜伏经历时说:“最初的片刻一切都很陌生,但过了一会儿正常生活反倒变得陌生起来。”经历过封城的无数人都会有同感,事实上,时间久了,我们已经不知道“正常生活”应该是什么样子了。

能出小区后,无论去哪里,我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,仿佛自己是一个上海的陌生人。或者是它,或者是我,有什么东西已经不可挽回地改变了。这座城市可能需要一场大雨。

在这些天里,我反复地在听肖斯塔科维奇。《第二圆舞曲》真是太治愈了,在那沉郁、优雅、悲怆、辽阔的音乐里,隐藏着一个百感交集的灵魂。一辈子都没能舒展的他,在回忆录的序言里,有这样一段话:

没有回忆的人不过是一具尸首。这么多的人在我面前走过去了,这些行尸走肉,他们记得的仅仅是官方许可他们记得的事件——而且仅仅以官方许可的方式。

人之所以是一个活物而非一件工具,就在于我们有属于的心灵、记忆和思想。如果城市也是个有机体,那么城市精神就是那“机器中的灵魂”,当这种精神消逝,城市自身也就渐渐死去了。越战中那位美军军官曾以一种真诚的荒谬说:“It became necessary to destroy the town to save it.”现在我们所经历的,既像是模仿,又像是翻转。

正是这一次的经历,才让我们明白无误地看到,一个人、乃至一座城市,都是脆弱的。在我们日常生活的废墟上,这座城市获得了一种文明式微的颓废之美。深夜里,当你与这座城市面对,就好像是在与它的幽灵共舞。

对深爱它的市民来说,那是一种创伤体验,很多人因此拒绝面对它的现实。在科幻短片《天鹰座裂缝外》中,那个时空旅行者苍老疲惫,坐在已荒芜的文明废墟上,在目睹这一惨酷的真相后,选择了退回虚拟世界中,此时虚幻的回忆成了抚慰心灵的鸦片。

其实就算封十年,上海的躯体也会活下来,历史上比这远为惨烈的时代也多的是,只是那对我们个人意义不大了。历史的镜头往往对着聚光灯下,但黑暗中的人才承受着时代的重量。

我们永远不应遗忘,在那些天的暗夜里的嘶吼、歌哭与沉默。不要忘记他们,那些已死去的人们,再也回不来。那些看似零碎的片段,可能将决定我们往后如何在瓦砾上重建生活。记忆并不必然只是伤感或虚假的抚慰,它也可能是治愈的力量源泉。

image1 ▲ 上海五原路 6月3日凌晨 做核酸

可能要不了多少年,我们的后人就将无法理解我们为什么会经历这些,而我们也很难向他们解释,那仿佛是一场暴雨,人们虽然被淋了一身,但并不清楚它是怎么发生的。在这个时代的迷宫里,我们都只看到一个幽暗的角落。

当我们的生活出现断裂时,很多人并未意识到,又或意识到了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,认为这是暂时的,拒绝相信断裂已经出现。即便每个人都得到同样的经历,但能得到什么样的感受,是无人能替你做的。周作人早就说过:“大约人的觉醒,总须从心里自己发生。倘若本身并无痛切的实感,便也没有什么话可说。”

关于这座城市的经历,可能在十年里都是经久不衰的笑柄,上海人看来也并不担心。5月间,山东大学因为1例阳性而全员转运隔离,学生在网上怒怼“谁骂山大,我就骂谁”,而上海人的反应往往则是“谁骂上海,我跟他/她一起骂”。

不止一位外地朋友对我说,谢谢上海,虽然你们吃了很多苦,但正是上海的受难,才使得我们所有人的这两三年来的生活出现了一丝转机,“上海毕竟是上海,它还是最文明的城市”。尽管有时上海人自己也揶揄,“摸着石头过河,上海就是这石头”,但如果真能就此抵达彼岸,那也有超出这座城市本身的意义。

当然,也有人说,其实上海人所受的不算多苦,至少还能叫,“真实世界中,悲惨的人更惨,而拼命哀嚎的、杞人忧天的人们,更多的还是有力气,能吃饱,不满意。”还有一种声音认为,“不要美化苦难,这苦难毫无意义”。

这两种看法虽然有着巨大的差异,但却都否定了经历的价值、记忆的必要性,将之贬低为无病呻吟或不值一提。比惨确实没有意义,美化苦难更令人反感,但这并不等于把这些从记忆力抹除——苦难本身可能没有意义,但我们自己得到的体会将是有意义的。

对很多人来说,“上海”已经面目全非,一些不堪承受更多失望的朋友已准备离开这座城市,无论是去海外,还是回老家。对他们来说,自己所钟爱的是曾经的那个上海,而不是现在这个。我也知道那是一种内心折磨:生活在上海,又不在这里,那种感觉,就像是灵魂出窍。

上海已不是上海,但我相信,它将成为上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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